他知道这肯定是薛掌门的“医身先医心”之策,也理解薛掌门是想要给他一份挣扎求生的动力,才故意用一个“假义父”骗了他两年之久。然而当时他还是悲愤交加,难以克制,既恨自己糊涂,恨自己逞英雄而害了义父的性命,恨薛家上下欺瞒于他,也恨薛家对他有恩,他却无以为报,于是痛苦不堪的他,决定饮下薛伊人给他的“毒药”,就此还了薛家恩情。
谁知他毫不犹豫喝下去的,并非令人丧命的剧毒,而是哑药……
再之后,便是离开药王山,去楚国找恕儿。他满心忐忑地到了楚国,却只是证实,恕儿与他,前尘隔着生死,今朝隔着天壤。
于是他转而去了玉都,见到了宋王刘璟,并假扮仙者高人,将“禅位退隐”的建议告诉了刘璟。虽然他不能准确无误地预料刘璟的选择,但是至少他将这一种崭新的选择递到了刘璟面前。以刘璟当时对他不吐不快的那番充满了悔悟的倾诉来看,也许他真的为刘璟修葺了一道宋王正想走下却在此之前无人肯为他修建的玉阶。
信的最后,刘瑢说,此去漠北狼城,一是要陪伴他曾辜负的妻,为她治疗目盲之症,二是要寻找机会,力阻戎人再次入关侵扰九州。
赵王读到:“既有二生,便尽前生之责,成今世之义,乃不枉有二父养教之恩。”不禁潸然泪下。
刘瑢看向父亲悬于腰间的怀王宝剑,忍着泪,转身走到赵王案前,提笔写道——
流年忍顾杳然剑,历遍山川已无锋。
愿宁九州安故里,可将残身埋荒城。
赵王微微欠身,仔细去看案上的笔迹,一缕白发垂落,落在了“荒城”二字旁边。他叹道:“小瑢啊,你我父子都是‘死过’一次的人。区别只在于,我当年是为了逃避,却逃进了另一个牢笼里,而你却是为了袍泽之义。这番孤勇,自然不该再遁入另一重枷锁。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我所能为你尽的父亲之责,就是守住一方社稷。他日等你归来,你愿拿去或是不愿拿去,皆随你意,但你绝对不会流落荒城。”
刘瑢放下笔,沉默地看着赵王眼中的孤凄。
赵王无奈一笑:“不必再问,在你心里,我终究还是比不过你那位义父。”
刘瑢垂眸,不点头也不摇头,又听赵王道:“你不肯留在平梁陪我安度晚年,却为了九州安宁奔走于世,这不是为了完成你义父的遗志吗?”
刘瑢摇了摇头。不止遗志,更是为义父赎罪。
赵王愿不再纠缠于这个沉重的话题,于是问道:“我见恕儿的举止,显然并未认出你。她这些年看起来风光,实则心中应有许多苦楚。你为什么还不与她相认?”
刘瑢写道:“眼疾可治,心病难医。若相认,恐怕许多话,她不与我讲,便难解心中郁结。我亦不是当年之人,难测她今日之心。”
赵王了然:“你们小夫妻的事,我也不多插嘴,你只须好好待她们母女,勿信谣言。”
刘瑢又拿出一张药方递给赵王。
赵王认出了薛久命的笔迹,笑道:“这是治疗瘟疫的方子吗?料你在药王山粗浅学艺,不一定能治得了令各地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瘟疫,看来,还是他的手笔。”
父子二人一说一写,天色渐晚。
赵国公主携恕儿母女赴宴,赵王则只带了薛繁、青羽和翼枫三人赴宴,转告众人说,那位骆医师喜静好学,自请趁此机会去赵宫的藏书室阅览书籍。
宴席丰盛,赵国百官皆至,为睹曾领楚兵救赵王于芜城之下的楚宁王东方恕的风采。
赵王仍然隐于金纱帷帐后,小恩也坐在帷帐后与她的“赵王爷爷”亲近谈笑。
赵国公主与楚宁王同席,两位巾帼女子与赵国百官谈笑风生。薛繁与翼枫和青羽两名昔日的蜀国大将同席,听他们二人叙述当年四国军盟在青石台比武选将的盛况,不禁对那位“英年早逝”的复国盟主诸葛从容颇为仰慕。
刘瑢躲了宴席纷扰,独自在宁和宫的藏书室里翻阅父亲这些年的着作,有九州游记,有从各地收集的诗词琴曲之艺、酿酒铸剑之法,也有对人生起伏的感悟和对经世治国的见解。
他惊讶地发现,父亲搜罗的诗词琴曲里,竟然一大半出自义父之手,而且仔细按照年份和写作地点整理过,从年轻时的诸葛遁迹到义父登基为卫王之后传世的诗词,几乎毫无遗漏。恐怕义父自己都没有如此精细地整理过这些一时兴起的笔头小技。
他知道明日一早便要出城回到戎人大营里,仅凭一夜挑灯,根本读不完赵王的笔墨,于是便将一卷又一卷的书装进了赵王早就给他预备好的竹篓里,带到漠北狼城再慢慢看。
刘瑢刚装好满竹篓的书卷,只听藏书室的门被轻轻推了开。一人入室,却并未挑灯。
刘瑢以为是赵王,未将遮面的幂篱戴上便移步相迎,没想到来者却是个身着黑衣的高挑少年。
少年对刘瑢行礼道:“请受妄谈一拜!”来者正是如今的璇玑孤岛岛主,诸葛世家的传人诸葛妄谈。
刘瑢亦回了一拜,却向后稍退半步,摸不清这“师弟”般的故旧,如今究竟是敌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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