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清扬是早已经不将性命当回事儿了的。

当年最早开始混江湖的时候,一棒子年轻汉子,本事没有多大,气焰倒是相当嚣张。街巷里山野间,但凡碰到了不顺眼的,那抄起刀子就是一个干。而在这些人里,吕清扬往往又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伙,滚烫的鲜血溅到脸上,愣是不眨一下眼。在那一二年里,吕清扬干过不少糊涂事儿,索性本身品质不坏,没酿成什么无法弥补的大错,后来遇见了刘天南和江一白,这才收了收心,压了压性子。可你若是说大魏王朝成立之前的中原江湖里,长安城一派最敢玩命性子最冲的,那还是要数吕清扬。

所以当年江湖大会的擂台上,哪怕对面是一个尚还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他也会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去对敌所以当年面对围困长安的跋扈胡人时,他第一个站出来死斗所以当年在被草原狼骑围困的时候,他哪怕拼着减损寿命,也要杀一个痛痛快快。

用刘天南的话说,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用江一白的话说,这叫狗改不了吃屎。

他坐在战马上,咧了咧嘴,没来由的想起了那个坐在轮椅之中的年轻人。刘天南这回没让他跟来,按照那小子的心性,估计他心中得难受的不轻。楚狂人啊,竟然有一天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还成了不得不暂时被留下的累赘,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一个生命的消逝,这要是换了吕清扬自己,非疯了不可。

一道凄厉的声响。

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一团冲天而起的火光。

以及四溅开来的鲜血残肢。

跨下战马强健的双腿已经完全瘫软,将耳中嗡嗡作响的吕清扬摔倒了地上。吕清扬手中握着兵刃,有些踉跄地站好,瞪得滚圆的双眼有些茫然和恼怒地四处张望,眼前的士兵们从那处深坑周围四处逃窜,从他们的表情上能看出他们应该在一边跑一边哭喊,可是什么声音都无法传入吕清扬的耳中。

他听不见了。

吕清扬不知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眼中的愤怒之色渐渐盖过了所有的茫然。他举起手中的刀来,劈砍向周围逃窜的草原士兵。渐渐他的手臂失去了力气,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一把抓住一个同样在哭喊的大魏士兵,大声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胡人死到临头了又在耍什么花招。可是任凭那士卒怎么声嘶力竭的朝他大喊,他都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突然之间,那士卒猛地挣扎了起来,吕清扬没有任何防备,手中一松,那士卒竟是连滚带爬、手足并用地拼命向后面跑去。

吕清扬怔然,而后仿佛是灵光一闪,抬头向天上望去。

他看到了那颗黑黢黢的、正向自己砸过来的圆球。

他蹲下身子,拾起了那柄刚刚掉在地上的战刀,再次抬头看向那颗越来越大黑球。

这就是胡人最后的负隅顽抗?什么破玩意儿!

看老子一刀斩了你!

他口中吼出了整个战场上最壮烈、最愤怒、最昂扬的声音。

只是他自己听不到。

刀尖儿与黑球相触,宛如金风玉露。

……

江一白看着黑球如雨般,一颗接着一颗砸向这片战场,而后火光、巨响、惨叫、鲜血混合在了这片土地上,草原一瞬间化作焦土,人间顷刻沉入地狱。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

一片空白。

恍惚之中,他隐隐听到有人喊着:“张丹青!是张丹青!张丹青将军投敌了!”

然后如同武人最常用地千斤坠,他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再失神若死人。

他沉默地握紧长枪,没有召集任何随身士卒,单枪匹马,向着战场地后方发起了沉默地冲锋。

黑球不断落下,有时砸落的位置离他很远,有时离他很近。只是他的马够快,他够果决,哪怕是迸裂开来的铁片擦着他的脸溅射而出,带起一蓬一蓬的鲜血,他的速度也没有降下来一丝一毫。

沿途之中,胡人、中原人擦过他的身边,他一枪未出,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投注过去,只是紧紧地盯着前方,加速,加速,再加速。

马蹄踏过尸体、踏过血河、踏过焦土。

终于又踏上了草地。

勒马横枪。

看着示意身边侍卫不要上前来的张丹青,江一白竭力忍住一枪刺出的冲动,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问道:“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张丹青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从一开始就是皇上的人,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江一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又问:“江湖上,江湖大会之前,从未有过你和姓萧的见过面的消息。江湖大会之后,也从未听说过你们有来往。”

“所以你们难道不奇怪么?为什么我明明和他没有来往,大魏王朝建立要收编江湖势力,我作为一门之主,却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张丹青看着江一白,忽而一笑,道:“还有,历来只收女弟子的风华门,怎么就突然多了我这么一个男子,还当上了门主?你们这些人,难道就都从来不好奇么?”

铁枪猛然向前一刺,丝丝鲜血从喉咙处渗了出来。

江一白道:“把那怪物毁掉!我可以暂时不杀你!”

讥讽之意渐渐浮上了张丹青的嘴角,微微低垂眼眸,看了一眼喉间的枪尖儿与鲜血,他轻声道:“江一白,你真的以为,你这样用枪尖儿抵着我的喉咙,就可以掌控我的生死了吗?”

江一白双瞳猛地放大。

张丹青握着缰绳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黑色的、像管子一样奇怪的东西。那黑管的洞口直直的正对着江一白。

冰冷而森然的感觉一瞬间爬满了江一白的全身,他口中怒吼一声,手臂便要即刻发力,将张丹青的喉咙捅一个对穿。

然而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一声远不如黑球落地时的巨响。

依然震耳。

……

在第一颗黑球落下之后,刘天南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情有变。

“撤退”二字混合着体内汹涌的真气便要从口中喷薄而出,可就在一霎那,两名贴身的亲卫突然之间从眼前的队列之中冲了出来,向刘天南飞扑而来!

一口蓄力就这样被生生打断,刘天南眼中满是震惊与怒意,汹涌而澎湃的气势即刻鼓荡开来,将两个皆有武学大家九层楼的士卒从半空之中掀翻在地。

刘天南抽枪,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一人刺死,转而看向另外一人,大声怒问道:“是谁!谁指使的你们!谁是我军中的叛徒!”

那人一边咳血一边低头道:“咳……咳……是……”

刘天南的双目猛然瞪圆,口中厉喝一声铁枪向前递出,身体却猛然扭转!

在铁枪临身之前,那士卒从盔甲之中抽出了一杆漆黑地铁管,而后对准刘天南。

五声响。

刘天南安然落地,而那士卒已经被铁枪刺破了胸膛。

一切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周围其他的一些将领甚至都还来不及抽出腰畔的战刀。

刘天南环顾四周,紧抿着嘴唇,沉声道:“有没有谁知道,这个人,平日里是哪一位将军的亲信?又或者,和哪一位将军有来往?!”

有一将迟疑了片刻,走出队列,抱拳行礼道:“元帅,应该是张丹青张将军……”

“张丹青……”刘天南缓缓闭上了眼睛。

“张丹青……张丹青……张丹青……萧正风!”

他猛然睁开双眼,口中鲜血猛然喷出,一瞬间气息萎靡到了极致。

众将尽皆大惊失色,立刻围了上来。

五声响。

刘天南只躲去了两声,而后以雄浑内力和厚重盔甲挡去了一声。

只是剩下两声,一声留在肚肠之中,一声已入心脏。

听着前方震耳欲聋的、如同天罚一般的巨响,还有流窜起来的士卒,以及不断被抛向空中的鲜血、残肢与火光,抱着刘天南的那个将领哭喊道:“元帅!撤退吧!下令撤退吧!”

“不……不可!”

刘天南一把抓住了那将领的手臂,不知又从何出平生出一股力量,竟是猛然站了起来!

他环顾着身边这些将领,一手扶着身边的人,一首捂住自己的胸口,沉声道:“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也都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如此……疯狂的打这场战争。就……就眼下看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终究还是没有算到一些事情,输,恐怕,在所难免。只是我们不能撤退,不能,哪怕是死到一个人都不剩,也不能撤退!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到此处,胸口猛地起伏了几下,一颗黑漆漆的小圆球从胸口之中滚了出来。随着这东西离开身体,刘天南的脸色好上了几分,腰背也挺直了些许。他使劲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因为我们身后还有希望。在我们上次扎营的那里,离这里二十里远的地方,还有个不知此处情形的年轻人。是他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带给我们这些弃徒的,是他让我们看清楚了这世间的真面目。对于远在长安城里的那个男人来讲,我们这边所有士卒的生死,应该也抵不上那个年轻人的命。一旦我们撤退,与那个年轻人汇合,我们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安全!”

刘天南道:“所以,我们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拦住那些人,那些狗,给那年轻人的撤离争取时间,哪怕,哪怕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血。”

周围有些沉默。

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可是……可是元帅,他现在是个坐轮椅废人!”

刘天南一怔,然后笑了。

“是的,他现在是个废人。可是我相信他,因为他随是废人,可还是这一代青锋不斩的传人。”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

“青锋不斩,四神剑,听说过没有?”

……

皇宫之顶。

人影闪动。

在那人即将倒下的时候,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扶住。

楚苍有些无奈地向后扭头看了那人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不是让你去江陵吗,你怎么又过来了?”

那人轻声道:“江陵那边地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不放心你,打完了就立刻过来了。”

楚苍微微沉默,而后开口问道:“江陵那边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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