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落下,病房里开着空调,温度比较高,白色的点点一接触地面便消失不见。爸爸走近病床看我脸色较好,心里更高兴地说:“小凝今天醒了后我就一直忙着,跑前跑后的。后来阿英说她肚子饿了,我就直接去了食堂,也没想太多。”
“阿英”?爸爸有多久没这样喊妈妈了,他这两个字不仅我听着高兴,舅舅与舅妈也是会意一笑。
“看见你们两个这样和气,我和老罗就放心了,小凝需要你们,你们以后就不要吵架了。”
“不吵了,不吵了。想想那天我和阿英正要去民政局办手续,就接到医院的电话,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哎,你这样说我就不爱听了,怎么能说女儿出事是天意呢?这只是个意外,你要是愿意多哄哄我,谁愿意和你离婚。”妈妈的脾气还是没改,话语里的尖酸倒是少了一些。
“好好,不是天意,是我嘴臭,我以前就是不会哄你,现在我知道了,我一定天天哄你好吧。”
妈妈憔悴的脸上立即焕发出娇羞的光彩,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年近半百的人,磨合了将近二十多年,终于将两人磨合成适合对方的形状。
“那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了,小凝,舅舅和舅妈改天再来看你。”舅妈转过身,她依旧是那样温婉,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有她眼角的几道鱼尾纹提醒着她年纪的增长。
我点点头,现在的我真像一个机器,说话简短又少,能点头就尽量点头。
舅舅与舅妈走后,爸爸与妈妈怕打扰我休息去了外面吃饭,我难受地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床头灯发出淡黄色的柔光,窗外寒风呼啸,空调运转的呼呼声,以及各种仪器所发出的的嗡鸣,这所有的声音都提醒着我这个世界的真实,此时此刻,我才体验到活着真好。
我突然想哭,醒来的这几个小时里始终有人在我身边,我的心没那么害怕,反倒是茫然,不知感觉的茫然。现在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梦境里的不真实感才消散,我能感受到这个真是世界的运转,它是有声的,活着的,喧闹的。
我小心翼翼地哭起来,我的身体依旧很虚弱,经不起剧烈的折腾。我慢慢地呜咽地哭泣,这是一次秘密地庆祝活动,我庆幸我活着,也庆幸爸爸妈妈没有离婚。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这种对活着的庆祝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事,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灰青色的天空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罗悠看一眼后座的女人,她似乎是睡着了。前方红灯,罗悠轻踩刹车,人体因为惯性稍向前冲,那个女人醒了,眼睛像蒙着一层雾,晃悠悠没有半点神采。
但她也不能要求一个女儿自杀而亡的妈妈头脑清醒,这些天她也不是一样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好不容易接到爸爸的电话说表妹周凝醒了,又不能立即飞奔到医院,因为她有职责,她要为人民负责。
“方阿姨,明天我送您去殡仪馆和车站吧。”离女人所住的酒店还有一段路程,罗悠不想一路上如此压抑和沉默,她主动挑起话头,也是好心。
方阿姨摇摇头,她原本不想说话,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便搭了一句:“不用了罗警官,我一个人去拿骨灰就可以了,这天寒地冻的,你们也不方便。”
“没有,方阿姨,我看你现在状态也不太好,路上也需要个人照顾。”红灯转为绿灯,罗悠打灯朝左开,路面结着冰,轮胎容易打滑。
“我挺好的,我这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女儿,以为人家会要我,原来还是做小的命。”方阿姨又开始讲述她悲惨的命运,她十六岁就出门打工,在外省认识一个三十几岁的富商,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原以为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才知道只是一场梦。
“她爸爸的那个老婆不愿意离婚,在那边又有势力。原原爸爸没办法,只能送我们回来,每月定时给我们钱,偶尔会飞过来看我们母女俩一眼。罗警官,你不知道,”讲到这里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滚落,再配着她小巧的脸与狭长的凤眼,就像电影里的画面。
方阿姨抽动鼻子,继续说:“原原她从小就好强,她觉得自己是私生子,见不得人,所以事事都要比别人强。她从小就是三好学生、班级干部,学习上的事从来都不会让我操心,你说,像她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顶不住学习的压力自杀呢?”
“方阿姨,有时候人的压力从外表不会看出来,况且您也说过她好强,学习上面有了挫折就更不会告诉您了。”
方阿姨停顿片刻,罗悠只能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昏黄的路灯灯光掠过她们的脸,向后跑去,他们朝前奔着,哀切又缓慢。
“我真不信,原原那天晚上还打电话给我,说她得到了学校的出国名额,寒假要办手续,她怎么会死呢?”
罗悠真的很想说:那是她骗您的,出国的不是您女儿,是另一个女生,您女儿就是因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自杀的。
但这有什么用呢?她这样做对一个刚丧女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伤口上撒盐,让她痛不欲生。
她们沉默着,罗悠紧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她想自己刚才是不是不应该说那些话,她这样理智,听起来很冷酷。这样想,她安慰地说:“方阿姨,虽然方原一时想不开,但她一定不想看见您这样,您节哀。”
她的安慰没有回应,方阿姨再次闭上眼睛,紧皱着眉头,靠在后座沙发上,像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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