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半边猪头脸的银瓶微微愣在了那儿,一时间与宁忌大眼瞪小眼,有点反应不过来。她自小在军伍之中长大,固然见惯了粗野的男人气息,但即便在岳家军中,与她比武对垒的部分年轻人也大都会将她当成岳家的千金、心中的女神,在她面前表现男子气概的很多,上了战场能托付后背的很多,类似宁忌这种为了让对方吃瘪敢于放弃节操的,确实一个都没有。

曲龙珺低头憋笑,不远处正在活动筋骨几次蠢蠢欲动要加入骂仗的岳云此时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双手,向着宁忌竖起了两根大拇指。

院落里安静了片刻,银瓶眼睛眨了眨,伸出拿起笼屉上的一只馒头塞进嘴里,假装在吃,宁忌收回手臂,免得被对方发现手上其实没有屎的事实。岳云从一旁走过来:“姐,成先生和左先生他们怎么还没过来?”

“外头出事了,赵小松说,朝廷里忙得不可开交,长公主也累了一晚,刚刚睡下。”银瓶尽量小幅度的动嘴。

“出什么事?”

“前日凌晨,公平党破了临安,铁彦被杀了,我们这边也有许多事情要做。”

“这是好事吧,姐?”

“不是好事。”银瓶道,“听说破城的是转轮王和平等王的军队,破城之后又是到处烧杀,咱们的军队出不去,现在只能着急……最麻烦的是,今日早朝,已经有人得知了临安城破的消息,在朝堂上求陛下立刻发兵,救临安百姓于水火……”

“父亲其实做了准备的,咱们……要杀出去了吗?”岳云坐下来,拿了颗馒头。

银瓶微微叹了口气:“父亲和韩帅的军队,是做了杀出去的准备,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人家真要屠杀,咱们到临安时,里头的人都已经死了十遍了……最麻烦的是,赵小松说,如今杀出去,福建的心便不齐了,陛下的改革未有成效之前,转向临安,不说能不能荡平公平党,()

至少这两年的事情,都要白费……”

这边曲龙珺坐在宁忌身旁,也明白了银瓶说的是什么,此时倒是蹙了蹙眉:“若我是陈霜燃,恐怕这两日就要在外头掀起舆论,怂恿着朝廷往外头打。”

宁忌道:“背嵬军打公平党,倒是问题不大。”

银瓶点头:“赵小松说,若是等到海船回来,再打出去,咱们这边就有了真正的根基。可如今正是福建厮杀得最激烈的时候,若是杀向临安,其一许多已经暂时归心的大族,会以为朝廷要放弃福建;其二江南粮食短缺、皆是灾民,咱们杀出去,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不说,还要不断地往外贴补……朝廷其实已经没几个钱了;其三便是陈霜燃这些匪人,这几日陛下的方略才奏效,眼看就要连消带打,这一轮事态,恐怕要让他们喘上一口气,接下来,就怕此消彼长……”

“……白痴。”宁忌睥睨几人,“我……我们西南有一个说法,叫困难就是练兵,危机就是转机,你们就看到坏处,怎么看不到好处呢?”

“你倒是说说啊。”半个猪头脸抬了抬下巴。

“你们东南要搞什么改革,搞什么尊王攘夷,说白了不就是拉起一批贫寒士子打以前的臭当官的吗?说君主立宪、为国为民,重要的是,要让大家看到你的做法啊。如今临安城破,公平党屠杀,江南又是难民四起,你们虽然一时半会达不到临安,但如何出兵安抚和照顾百姓,大家伙儿都是看得到的,你们在那个什么武备学堂教课,纸上谈兵有个屁用,成千上万的难民南下,把他们派上去,让他们收留、安置、照顾这些难民,搞出一套方略来,然后派人夸奖他们,自然而然的,这个为国为民,就有了着落了。皇帝做得比那些旧朝大官、比公平党更仁慈,你说尊王攘夷君主立宪,大家自然也就支持了,对不对?只有这样练出来的,才是人民的子弟兵……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子弟兵……”

宁忌在四人当中还是最年轻的,此时随口而谈,曲龙珺眸光明亮,银瓶与岳云倒也忍不住深思起来。

待他说到子弟兵时,方才摇了摇头。

“……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可是钱粮不太够,富户恐怕也不愿意再捐了……”

“……会不会又着了陈霜燃这***的道……”

“……你们这些怂……”

几人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吃了早餐,待到太阳渐渐高起来,院子里逐渐热起来,成舟海与左文轩都不曾回来,想来有临安城突然被破的事情,这些官员大都已是彻夜未眠的状态。

宁忌做了一轮化妆:“我待会可是要出去的!”

岳云道:“成大人他们说了,你可以走啊,我们又打不扁你,吹不圆你。”

“不过曲姑娘得跟我们在一起。”银瓶道,略顿了顿,才又问,“……对了,你晚上还回来吗?你出去干嘛啊?”

曲龙珺在这里待着受保护确实是比较妥善的安置,但留下人质的感觉让人不爽,宁忌扁了脸,生气了一阵,方才指着这对姐弟:“还不是因为你们不给力,一个小妖女都收拾不掉,只能让我亲手出手做局,帮你们干掉她。”

庭院里安静了一阵:

“……你还会做局?”

“……”

宁忌跳了起来,过得一阵,开始跟两人说起这段时日以来自己与坏人组织那边的互动,以及在军师的配合下自己取得的进展。如此这般的讲述一番,在曲龙珺的润色下,银瓶、岳云的眼睛也开始亮了起来……

纵然相互之间语气不善、打打杀杀已经有过好几轮,但作为岳家人对于西南来客,以及作为宁家人对于岳家子弟,彼此之间在确定身份后便没有什么大是大非上的猜疑()

。四人当下交头接耳,又是叽叽喳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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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落,推开了流云,随着清晨的过去,城池的街头也已经变得炎热起来。

报童奔跑在街市之上,开始传播临安城已然陷落、武朝百姓又遭屠杀的消息,一处处酒楼、茶肆之上,临安的话题已然掩盖过了城内数日以来的官、匪厮杀。

从外地逃来的难民们期待着能够早日回去。

也有人提及武朝南迁后的旧事……

“十余年前、汴梁陷落,朝廷当中的孬种们,说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最终往北的仗,可是一场都没有打过,反倒临安住得舒服了,只想天长地久……福建若是待久了,恐怕也是一般情景啊……”

“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本就不适久留,如今江南乱成一锅粥,朝廷既是正朔,是该杀回去,以正声名了。”

“等久了,哪还有正统朝廷的威望……”

“听说朝廷在等海船回来……”

“异想天开……”

当然,也有能将整个局势都扯到一起的人。

坐着马车,黄胜远穿过城市街头,在一处茶肆的包厢当中,与两名老者碰头。

“……昨晚得到消息,看见小皇帝占了上风,有的人心志不坚,要做二五仔。我是听说,有人在公主府点了我黄家的名,我不能露面,本欲立即离开,谁知道事情还会有如此转机……”

“……陈姑娘那边,早上便已做了决断,已发动所有的力量,在城内宣传临安之事……”

“……朝堂上也派了人了,上折子、求陛下救人、打回去,这是武朝子民,他不能不管。”

“……好的是无需遮掩,他们自己的少壮派也想打回临安……不少人甚至有家人在那呢,皇帝不打,民心尽失……”

“……若是出兵,靡费巨大、耗日持久,且一无所获。最重要的是,他要回临安,福建就不重要了,他搞到一半的改革、夺权还能推得动吗?”

“……已碰了几位大人……都有回心转意的迹象,打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个死,小皇帝左右为难,难喽。”

人群熙熙攘攘、而又鬼鬼祟祟的聚散。

这个白日里,有大人物们的议论,当然也有小人物的汇集。

从怀云坊到金银桥之间的巷道间,一拨拨的行人聚集又渐渐散开。这里有不少的居民,本着瞅热闹的心情,过来查看昨天的炮击残骸——虽然城内目前有许多的热闹,有官府的搜捕,有因为临安消息导致的紧张,但作为罕见的火炮轰炸地,这边仍旧吸引了大量的人群围观;

也有三三两两过来窥探的绿林武者——福州局势收紧的过程里,许多身上不干净也相对胆小的武者大都已经被吓得离城而去,此时出现在这边看热闹的,多半都是身份相对自由的绿林人士,他们憧憬江湖,看惯了西南传来的武侠小说,对候官县的大规模斗殴并不在意,对于临安的问题也想得简单,然而,有高手昨日参与刺杀铁天鹰后遭朝廷人马围剿,还与朝中高手一路杀穿了几条街的故事,令得他们格外热血沸腾,纷纷过来瞻仰;

原本熟悉银桥坊两兄弟的部分身影也在这边出来,打听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如金桥坊的丫鬟小蝶等人,便已经哭哭啼啼地来回跑了好几次了,她去到怀云坊到处打探,确定了被炸毁的正是那龙、孙哥俩居住的院落,又回到金桥坊的青楼当中回报,下午时分青楼尚未开门,楼中倒是众花魁哭丧,龙小哥刺杀铁天鹰的故事便已经有了许多版本。

——有的说那少侠龙傲天为报杀父之仇,方才来到福州寻找朝廷鹰犬铁老头,结果约好放对,却被鹰犬召集人马围攻;也有的说龙傲天行刺原是因为铁()

天鹰作恶多端、强抢民女,他为了民女出头,抱打不平,结果着了坏人的道云云;有说龙少侠五尺***的名头本身就是被阴险狡诈的朝廷鹰犬泼的脏水;也有惟妙惟俏地说起双方昨日巅峰对决盛况的……总之太阳还没落下,宁忌辛辛苦苦混出来的五尺***大名,在这边的舆论场上,倒是快要被洗白了,他倘若知道,大抵得说上一声因祸得福;

真与此事有些关系的于贺章、孟骠等人也还在街头探查。蒲信圭很急,因此他们清晨就已经出来,但龙、孙的消息未曾探到,途中倒是见到了陈霜燃麾下的几名喽啰——这些人也在毫无头绪地瞎转,双方见面,分外眼红,于贺章当即谩骂对方卑鄙无耻。行刺铁天鹰的过程里,小黑皮分明与龙、孙两名少侠这边发生了矛盾,黑皮反手便将龙少侠举报给了官府,这等窝里斗的事情,将来是要被福州绿林唾骂的!

对方只是喽啰,一头雾水,随即也破口骂回去,双方差点在街头打起来,要被附近官府的鹰犬一网打尽。

上午时分,鱼王高兴宗也出来街面上走了一圈。

作为银桥坊的地头蛇,他与夜市上的两个年轻人本身就有了联系,今天一早,不少过去相熟的地痞流氓、包打听、甚至是子侄弟子都找了过来,与他打探情况,他江湖已老,当下闭门谢客,出去转一圈,更是惊骇。从银桥坊到怀云坊的街头,官府的人似松实紧,始终在这片街面上盯梢,这说明整个事情可能还没完。

昨晚在怀云坊发生的事情,江湖上的传闻是官府用炮轰炸怀云坊,龙、孙二人一路杀去了公主府,这件事情掀起的波澜和影响实在太大,高兴宗在年轻时或许还会感到热血沸腾,此时被卷进来,只是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的身份在官府早有挂号,眼下明里暗里也派了人盯着他,一旦被卷进这种谋逆的事情里,哪还能有活路?

赶走了一众流氓与弟子,心中想着闭门谢客也显得鬼祟,当即开了渔货铺的大门,自己便捞了把蒲扇坐在渔货铺的大门前打盹——这大门前方不远,便有官府留下的一名暗哨在盯着他,他便干脆与对方大眼瞪小眼,一方面就此惊退过来打探消息的小角色,另一方面也能让这哨探给自己作证,这次自己真的什么事都没参与。

六月的福州,空气潮热,恼人的阳光从树木与楼宇的缝隙间剥落而下,周围渔货的臭味蔓延,高兴宗倚在门口的木椅上,一面放松心情,一面咿咿呀呀地哼了一首歌。正值下午未时,一股冰凉的感觉从后方的房间里袭来,他背后一紧。

——有人找上他了。

目光望向街道的不远处,被安排的暗哨也坐在摊位的阴凉处,有些困倦地打着呵欠。

他悄无声息地朝屋内瞥了一眼。

房间里的黑暗处,一道身影也正如危险的猛虎般坐在了那里:猛虎受了伤、身形微微的佝偻,衣衫像是新的,但内里显出破烂的、厮杀过的痕迹,那昏暗中微微下沉的目光,绝对的危险。

——是孙悟空。

这一瞬间,鱼王心中竟油然地升起了一股敬佩的感情。昨晚怀云坊的传闻过于玄幻,以至于鱼王心存警惕,认为不可全信,但当对方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房间里的一瞬间,老江湖已然相信了那等传闻的真实性:他早先就曾见识过对方的部分武艺,而顶着炮火与朝廷高手的联合围剿,杀入公主府又再杀出来,或许也真的有一定的可能。

这必定是江湖上不出世的高人传承!

脑中如此想象的片刻间,对方在房间的黑暗里咧了咧牙齿。

“小高……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他看着他。

“——你不知道,那外头有狗啊?”

阳光垂落,鱼王又看了一眼斜对面不远处在阴凉里打呵欠的官府暗哨。()

自己是叫,还是不叫。

一瞬间,他在心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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