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记得,也不敢相信呐!”冯伯难掩满目崇敬之情,“谁会相信一群虎狼之师就被姜太傅的几幅画唬住了?”
“可这几幅画并非寻常之画,师父此举也不是投机取巧。”画十三回忆道,“几百尺长的巨画,从魑魅魍魉到鬼怪乱神,每一样角色都正中塔矢蛮子的下怀,师父几天几夜没命地画,每一笔都用上了‘萤火之效’。所以当他倚画为屏,只身拦在塔矢大军面前时,画中无数神鬼在夕阳的斜照下跃然之外,塔矢顿时溃不成军,皆以为大殷有天神相助,退守边境不敢妄动。”
“姜太傅的风采,我当时躲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真如奇迹一般啊!”冯伯的神情无限神往。
“冯伯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追忆先师旧事吧?”画十三回了回神。
“有一件事,我在心底埋了十年。如果不是姜派仍有活口,恐怕就被我浑浑噩噩地带到棺材里去了。”冯伯忽然变得警惕无比。
画十三心口一紧:“十年。难道是与师父之死有关的事?”
冯伯神色凝重地微微点了点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四下无人,伏在画十三耳畔把埋在心底的秘密絮絮道出。
画十三的眼睛越睁越大,但又缓缓无力地合了合眼,似乎泄了气一般:“果然,周荣是把毒下在了墨汁里。师父瞑目之前,我曾看见周荣偷偷收走了师父桌上的什么东西。”
“知道我告诉你这个是为什么吗?”冯伯看着默然思量的画十三,着急道,“不是急着让你查清楚姜太傅被毒死的细节,也不是白白送给你一个屁用没有的人证!”
画十三眉峰微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小心的,多谢冯伯。只是,周荣未必会故技重施。”
“他十有八九是会的。”冯伯咬了咬牙,“贪得无厌的人从来不管手段是否重复。最重要的是,他的茶筒已经十年未换了。”
“茶筒?”画十三不禁大吃一惊,“冯伯的意思是——”
“不错。”冯伯神情越发严肃,“十年前我亲眼看到他从这个茶筒的底座里把东西倒进了墨汁瓶里。”
“周荣为人一向胆小谨慎,可若连把柄都十年不曾销毁,那么只能说明一点。”画十三咬了咬牙床,满腔恨意难消。
“我能帮你的,也就到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小心。”冯伯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转身在雪地里缓步离去了。
临走前,又回头看向画十三,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官帽,笑言道:“这个东西可不比扫地的扫帚干净。不过,我扪心自问,好歹不算辜负我心中的一代宗师——姜黎了。”
画十三怔了怔,拾起了扫帚在自己所站之处三下两下扫出一方清净地,笑回道:“若烈日难消积雪,何妨拾起扫帚,扫去一寸污埋,便得一寸清白。”
夜里,画十三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透过菱形窗框可以看到屋外飞雪满天,悄无声息地席卷天地,他看到,白天用扫帚扫出来的细密痕迹很快就淹没在雪海里,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他置身在初始的地方,静听万籁俱寂。有那么一刻他恍惚了一下,好像师父随时就会开门进来,叮嘱他是时候熄了蜡烛、早早入睡了。不知怎么,画十三也想起了周荣,早年温文有礼的周少傅。
“溪风啊,过来。”一袭长衫清白如水挂在丰神俊朗的男子身上,轻轻摸了摸孩童的脑袋,“又被你师父罚了是不是?师叔今天去宫外作画,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看!”
孩子苦着脸接了过来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顿时笑逐颜开:“是面具!而且这么洁白,还没被人画过!多谢周师叔!”
孩子口中的周师叔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啊,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一见到生人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想要什么呢,也从不敢开口,心思呢又比小姑娘还细。你师父啊一身正气可不明白这些小心思,他呀,连腿毛都是正的!哈哈哈。”
周荣爽朗开怀的笑声穿过日久年深的纷纷扰扰,回荡在画十三的耳边。他起身吹熄了蜡烛,喃喃唏嘘:长恨人心不如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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