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朵能够听得见,眼睛也是睁开的。在他和赵天霸讨论怎么个死法时,曾对这一点提出过异议。他觉得闭上眼睛比较像死人。
“眼睛睁着,就说明你死的时候很不甘心,像你这样的人,无论被谁杀掉都会很不甘心的,对不对?这叫做死不瞑目。”赵天霸笑道,“再说,要是你闭着眼睛,就看不到你那些朋友们的表情了。”
玉老爷的朋友来得不多。
这也难怪,他实在死得太突然了,许多朋友都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就算知道了,一时半会也无法赶到这里。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得到消息又能及时赶到的,绝非寻常人物。
第一个吊唁玉老爷的是范青山,玉金银的灵堂就设在“妙笔山庄”。大家都知道,“妙笔生花”范青山是玉老爷的朋友。据说他也是“天道堂”的当家之一。
面对好朋友的遗体,一贯行事沉稳的范青山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但熟悉他的人稍微一留神就会发现,风神如玉的范妙笔往昔墨玉也似的长须,一夜之间已经有些斑白了。
范青山独自吊唁完玉金银,就无声地立在灵柩旁,给其他来吊唁的人一一答礼。
直到这一刻,躺在棺材里的玉金银才突然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连一个至亲都没有了。江湖上的多彩多姿,让他忽略了这一点。玉金银从未想到,孤单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
陆陆续续有一些人前来吊唁。这些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在灵堂前鞠躬如仪,礼数倒也周到。只不过鞠完躬后,就互相招呼,三三两两地寒喧起来,甚至还发出轻轻的笑声。
他们到这里来,多半只是想确认一下,号称“打不死”的玉老爷是不是真的死了。等这一点确定之后,玉金银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尽管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比他们更加名震江湖。但是死了之后,就跟任何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不值得他们再浪费太多的时间。大家还呆在这里的原因,只不过想看看,玉老爷和“源记”的赌局如何收场。
这个才跟他们的切身利益相关。
只有三个人例外。
一个是英三爷英牧野。
英牧野身躯高大,神情威猛,面部轮廓如同刀砍斧削,让人一见之下,就不由得想起燕赵大地上慷慨悲歌的豪壮之士。但他却是地地道道的淮南人,淮南“鹰爪门”立派以来最杰出的高手。正因为有了英牧野,原本人丁凋零的“鹰爪门”才在短短十数年间跻身于声名显赫的名门大派之列。
他一跨进灵堂,原本窃窃私语的江湖大豪们都沉寂下来。英牧野天生有这种慑人的气势。
英牧野毫不理会满堂的江湖大豪,也不鞠躬行礼,径直走到灵柩前,久久凝视着棺材里的玉金银,倾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几乎抵到了玉金银的鼻子。
玉金银的双眼在烛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惨淡的光芒。
过了很久,英牧野才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刀削般的脸上,刻划着深切的悲哀。
可是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
因为英牧野正是“源记”的二当家,“源记”大老板福二先生最倚重的臂膀。“源记”对外的大小事务,都是由他出面料理的。这次赌局,也正是他代表“源记”出面与玉老爷对决。在此之前,玉金银曾经一连赢了英牧野三次。
以英牧野在江湖上的地位,这样的失败,实在很丟面子。
如今玉金银死了,作为最大赢家的英三爷,为什么反而没有丝毫高兴之意呢?
英牧野一坐下,立即就有人过来同他寒喧述礼。英牧野全然不睬,大家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只有一个人,毫不识趣,还在絮絮地向英三爷道着恭喜。
“滚!”英牧野冷冷地说道。
“三爷,你说什么?”这个人吃惊地问道。他是一个不小帮派的首脑,也算得江湖上的赫赫有名人物,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滚!”英牧野又说了一次,声音很大,震得灵堂嗡嗡作响。
“英老三,你不要太张狂!”这人跳了起来,指着英牧野的鼻子大吼道,“别人怕你,老子……哎呀……”一句话未完,他庞大的身躯已经从灵堂里直飞出去。
第二个例外的是舒鸿博。
“多智舒鸿博,妙笔范青山。”
舒鸿博是武林中公认的“智囊”。他面容清癯,身材挺拔,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领月白长衫无论何时何地都异常干净整洁,浑身上下都透出浓浓的书卷气息。江湖中传言他武功极高,但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舒鸿博动脑多、动嘴多,动手的时候就很少了。
当英牧野把那个惹他生气的家伙扔出去的时候,舒鸿博正准备进门。
眼见那人就要摔个昏天黑地,舒鸿博微微皱了下眉,伸手在他腰间一托,扶他站稳了,淡淡道:“谢帮主,英三爷心情欠佳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惹他。”
谢帮主惊魂未定,全身打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舒鸿博人缘极好,一进门,大伙就争相与他打招呼,一时间,灵堂中“舒翁,别来无恙”的问候声不绝于耳。舒鸿博脸色凝重,一一点头答礼,目光却停留在那乌黑的灵柩之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和英牧野一样,他对棺材中的玉金银观察得非常仔细。
看到舒鸿博,玉金银也吃了一惊。尽管他闭气的功夫十分了得,赵天霸的点穴术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要瞒过舒鸿博却绝非易事。舒鸿博不但多智,而且精通医道。
舒鸿博手里多了一口闪闪发光的银针,看来是准备在玉老爷身上扎几针了。第一针扎在“膻中穴”,雪亮的银针拔出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漆黑似墨。
这口墨也似的银针在烛光下闪耀着诡异的光泽,不但大伙都看到了,林巧儿也看到了。
红衣胜火的林巧儿宛如一团火红的云彩冉冉飘进了大厅,径直飘到灵柩前,看了看那口银针,又看了看舒鸿博。
舒鸿博轻轻叹息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林巧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看着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的玉金银,刹那间眼里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良久,一丝微笑渐渐在她雪白如玉的脸上绽开。
林巧儿笑了。林巧儿竟然笑了。
她微笑着,喃喃地道:“是了,你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到处乱跑啦。对了,就是这样乖乖的……”
所有人都骇然地望着她。范青山走过来,打算安慰她一下,嘴巴张了好几次,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林巧儿喃喃地说着话,慢慢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要为玉金银合上大睁的双眼。
“不可!”
舒鸿博和范青山同时叫道,快如闪电般地出手,一左一右抓住了林巧儿的手臂。林巧儿浑身一震,宛如从沉睡中惊醒。
“巧儿,不可以。他身上有毒!”范青山轻轻摇了摇头。
像是听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林巧儿默默地点点头,转身向大厅里所有人盈盈一福,飘然出了灵堂。
穿花径,过月门,绿荫深处,点点灯火照耀着红墙绿瓦一角。
林巧儿进院,上楼,吩咐随身的小丫环:“我累了,谁也不想见。”
所有追随林巧儿的属下都知道该怎么做。要是有人硬闯,左脚踏进来砍掉左脚,右脚踏进来砍掉右脚,一双脚都踏进来,两条腿都砍掉。
随口一句话,就是无可抗拒的严令。这是林巧儿的规矩,也是“天道堂”的规矩。在江湖中,要领导一个帮派,特别是“天道堂”这样庞大的组织,没有这种近乎苛刻和残忍的规矩,早就被其它帮派打垮、吞并掉了。
林巧儿走进房内,突然间就崩溃了,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精血,软绵绵地伏在深红色的波斯地毯上,全身剧烈地抽搐着,任由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
伊人已逝,无数的欢愉,无尽的恩爱,也随风而去。
林巧儿,这个在江湖上风光无限,似乎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又将再次体味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与无奈。对于一个已不太年轻的女人来说,这种痛苦绝不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楼外,林风依旧轻拂,灯火依旧明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缕若有若无的琴声飘上小楼,飘进了林巧儿心里。
隐隐约约的琴声,曼妙、温柔如同情人的眼神。
但这琴声,分明就来自院中,来自小楼的旁边。
一直匍匐在地的林巧儿突然弹了起来,从窗户穿出去,落在院子中。动作干净利落,姿势美妙异常。
“气吞万里英牧野,踏雪无痕林巧儿。”
林巧儿的轻功和她的美丽一样,在江湖中声名远播。但最有名的,还是她的脾气。似乎女人长得越漂亮,脾气也就越糟糕。这些年来,大伙除了羡慕玉老爷的艳福,更钦佩他的耐性。也许只有玉老爷这样出色的男人,才配消受林巧儿这种又美丽又火爆的女人。
此时此刻,依照林巧儿的脾气,就算她将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大卸八块也毫不出奇。
但是,林巧儿没有动手。不是她的脾气突然之间改变了,而是眼前这个人,让她没有办法出手。
五
夜色渐深,玉金银的棺材盖徐徐合上。前来吊唁的人都散了,有的人在“妙笔山庄”住下来,更多的人连夜赶了回去。无论如何玉老爷是输是赢,他们都有一大堆事情需要立即处理。
当然,押注“源记”的人,是赶着回去打扫库房准备收银子,而不幸押了玉老爷的,则是心急火燎地赶回去处理善后。
刚才还人声喧哗的灵堂,突然就变得异常地冷清起来。只有两个庄丁在没精打采地烧着纸钱,口中含含糊糊地念着玉金银的名字。
玉老爷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头渐渐不踏实起来。特别是在他看到林巧儿之后,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要是林巧儿知道他是装死骗她的话,说不定会把他那张大嘴撕开到耳朵边上去。
这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最要命的是,她迟早会知道的,除非他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玉老爷心里“咚”地狠撞了一下。如果说,他刚才的一切担心都放在林巧儿身上,那么现在,他可能不得不为自己的前景想一想了。
他躺进棺材的时候,觉得这事有点意思,当他再从棺材里面出来的时候,还能不能保持这种轻松愉悦的好心情呢?尤其重要的是,他到底还能不能从棺材里面再爬出来呢?
玉老爷眼前浮现出赵天霸那张诡诈的老脸,觉得脊背上凉嗖嗖的。
这个青袍老鬼,大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不顾舟车劳顿,跋山涉水去到向家镇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绝不是要陪他玩这样一个游戏。可是他却糊里糊涂地被人装进了棺材,浑身上下硬得像条棍子,连眼皮也眨不了一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玉金银一点也猜不出来。
两个守灵的庄丁,不知什么时候溜到哪里喝酒去了。
玉金银胡思乱想着,突然察觉棺材动了起来。很快,整具棺材都没入灵堂后面,而另一具一模一样的棺材悄无声息地摆放到了灵堂上。
玉金银的棺材装到一辆马车上,快马出了“妙笔山庄”。
奇怪的是,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妙笔山庄”此刻好像成了一座空城,居然没有任何人阻拦,甚至连问都没人问一声。
玉金银又高兴起来,既然有人偷偷把他运出去,总不是要将他埋了的。如果这些人想要他的命,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只要谁也不管他,过得一两天,他的好友范青山自然会吹吹打打将他送上山去,绝对的风光大葬。
不过,玉金银也没有高兴多久,又碰到了一件令他十分头痛、尴尬无比的事情。
他想撒尿!
玉老爷曾经历险无数,解决过无数棘手的难题,但他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被尿憋住。像大多数男人一样,玉老爷身上有许多坏毛病。不过,尿裤子这样的习惯,他倒还没有养成。
尤其令人头痛的是,这种事越想越急。
当然,玉老爷不能真的被尿憋死。他知道,对付这种情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脑袋想些别的事情。
玉老爷想到了赵天霸。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揪住这个青袍老鬼,将他干柴般的身子高高举起,然后一拳打掉他那张瘪嘴里仅剩的最后几颗黄牙齿。这件事情做起来一定非常有趣,只要想一想都会令人心花怒放,玉老爷不禁兴奋起来,下定决心一旦重获自由,就立马去找赵天霸。
这样想着,玉老爷果然觉得不那么急了。
正当玉老爷兴高采烈地想象着赵天霸满地找牙的狼狈样子时,马车骤然停下来。然后有人打开棺材盖板,扶他坐起来。
玉老爷一坐起来,就看到了赵天霸。
当玉金银与赵天霸再次会面的时候,林巧儿正面对着舒无争。
舒无争就是那个闯进院子弹琴的不速之客,满腔怒火的林巧儿却不能对他出手,因为他是个残废。
舒无争穿一领洗得干干净净的月白长衫,安静地坐在轮椅里,膝盖上搁一张古色古香的五弦瑶琴,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亮若朗星的眸子里,荡漾着柔和与真诚。
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林巧儿一定会跟他聊一会,说不定还会拉他一起喝几杯。但现在,林大小姐实在心情欠佳。她狠狠盯了他一眼,冷冷道:“深更半夜跑到别人楼下弹琴,你老子怎么教你的?”
“家严时常告诫我说,当别人遭逢不幸时,要尽力去帮助。”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充满着男性的魅力。
林巧儿心里一动:“贵姓?”
“姓舒。”
“舒鸿博的儿子?”
“是。在下舒无争。”
“与世无争?”
“是。与天无争,与地无争,与人也无争。”
林巧儿冷笑一声:“与天无争,与地无争或许可以。想要与人无争,你身在江湖,做得到吗?”
舒无争摇摇头,眼里闪过一抹忧郁:“与人无争确实很难做到。但是我总在想,不得已而与少数人争的时候,总是要为着多数人才对。不然,胜负就毫无意义。”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这正是我们天道堂的宗旨。”
舒无争诚恳地道:“岂敢。在下虽然不良于行,却对贵帮好生仰慕。每每听到贵帮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好消息,都不免要浮一大白。”
林巧儿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从小就这样?令尊不是精通医道吗?”
舒无争微笑道:“有些病是天生的,非关药石。我小的时候,比现在更严重,只有头能动。后来才慢慢好一些。现在除了腿脚不太利索,其它都大好了。”为了显示他的“大好”,舒无争伸出手指在瑶琴上弹了几个音节。
他的手指灵巧之极,只是太瘦了些。
在林巧儿看来,他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不能算“大好”。如果她是这个样子的话,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可是,这个在别人眼里十足的弱者,却不顾夜寒露重,专程赶来为她抚琴,陪她说话。
林巧儿眼里显出一丝柔和的神色。她显然被舒无争感动了。她突然发觉,尽管失去玉金银的悲痛丝毫没有减轻,但她的心情已经好了一些。至少没有了那种如同坠入万丈深渊的绝望。
舒无争察觉了她的变化,却没有显露出来。他显然很懂得如何呵护一个女人碎成千万片的心。
过了一会,舒无争缓缓地道:“我觉得,这件事有一些疑点。”
林巧儿警觉起来。
“首先,玉先生的灵柩从何而来?听说,最先发现玉先生……遗体的地点是一个叫作向家镇的小集镇。”舒无争看着林巧儿,字斟句酌。
但是,林巧儿已经逐渐从巨大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一旦她振作起来,立即就会回复成精明过人的“天道堂”当家,回复成傲啸江湖的林大小姐。
“接着往下说。”
“根据如今的情形来分析,玉先生如果是在苗疆遇害,五毒教为什么要把他的遗体送到向家镇去?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这次也不应该例外。而另外一种可能是玉先生自己到了向家镇,但是……”
“但是,向家镇已经在五毒教的地盘之外。”林巧儿冷冷地接着说道,“如果他没有在苗疆深处被五毒教毒死,就更没有理由在离开苗疆之后反倒着了人家的道儿。”
“也许,他在苗疆已经中了毒……”
林巧儿摇摇头:“不会,你不了解他。当一件事情没有完全办好的时候,他绝不会离开。他就是这种人!”林巧儿说得斩钉截铁,脸上露出异样的神采。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证明玉先生当时已经打垮了五毒教,在这一局中,他其实已经赢了!”
“倘若他真的到过向家镇,那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林巧儿双眉斜斜扬起。
“要证实这一点并不困难。”
林巧儿抬起头来,望着天边渐渐露出的霞光,长长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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