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为他工作。”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什么?”阿修觉得他仿佛同时在和十来个不同的人说话。自称是妖精的这个人气急败坏地说着话,从一种人格跳跃到另一种人格,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仿佛他大脑里残存的几簇脑细胞都在炽烈地燃烧着,然后永远熄灭。
“金币,老兄!金币!我教给你了,还记得吗?”他在他面前扬起两根手指,眼睛看着他,然后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他把金币抛给阿修。阿修伸手接住时,却发现手中根本没有金币。
“我当时喝醉了,”阿修说,“我不记得了。”
斯维尼脚步蹒跚地穿过街道。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世界变成灰白相间的天地。阿修跟在他后面。斯维尼沿着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他的腿每次总能及时停稳,然后开始下一个蹒跚的脚步。他们走到桥边,他扶着桥上的石头转过身。“你身上有钱吗?我不要太多,只要够买车票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二十块钱就好。只要二十块,有吗?”
“二十英镑的车票能去哪儿?”阿修问他。
“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斯维尼说,“我可以在风暴来之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鸦片成为大众信仰的世界,远远离开!”他停下来,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后在袖子上抹干净。
阿修的手伸进牛仔裤,掏出一张二十英镑的钞票递给斯维尼。“给你。”
斯维尼一把抓过去,塞进沾满油污的粗斜纹棉布外套的贴胸口袋。他点点头。“这些钱可以帮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说。
他倚在桥身的石头上,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早先他丢掉的没抽完的烟头。他小心地点上烟,注意着不要烧到手指或者胡子。“我要告诉你点儿事,”他说,好像这一天里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你正在往通向绞架的路上走还有一个人,他在另外一个地方,你们有着共同命运,只是他不同,他,总之绳索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现在你两边肩膀上各附着一只恶鬼,等着吞掉你的灵魂。当作绞架的那棵树有深深的根脉,那棵树从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狱,我们的世界只是垂下绞索的那根树枝。”他停顿片刻,“我要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他说,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后背倚着黑色的砖石。
“祝你好运。”阿修说,阿修没有意识到疯子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是说,他开始以为是劳拉,但是那是“他”。
阿修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奇异的联系,如同星座、占卜、塔罗或者别的任何东西一样,他没有意识到这之间的关联。
“嘿,我正倒大霉呢。”疯子斯维尼抱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阿修走回镇上。现在是早晨8:00,开罗市刚刚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桥那边,看到斯维尼苍白的脸色,脸上布满眼泪和脏东西,他正在目送他离开。
这是阿修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疯子斯维尼。
圣诞节前的这段冬日时光,感觉就像间杂在漫长冬夜之间的短暂白昼。在这幢供死者居留的殡仪馆中,白昼更是转瞬即逝。
这一天是12月23日,内瑟斯和阿兹尔殡仪馆为丽拉德古拉斯举办追悼仪式。女人们挤满了厨房,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桶、酱汁盘子、煮锅和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静地躺在葬礼室前厅她的棺材里,身边堆满温室鲜花。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凉拌卷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鸡肉、猪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师握手聊天。在内瑟斯和阿兹尔两位先生的精心组织和严密监视下,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举行。
大厅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胶电话,机座上还有一个旋转式拨号盘。阿兹尔先生听完电话后,把阿修拉到一旁。“是警察打来的,”他说,“你能去接尸体吗?”
“当然可以。”
“小心点。给你。”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阿修。阿修看了一眼那个用漂亮的手写体写下的地址,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那里会有部警车等你。”阿兹尔又加上一句。
阿修来到后门停放灵车的地方。内瑟斯先生和阿兹尔先生两个人分别向他强调过,灵车按说只应该用于葬礼,真的,至于接尸体,他们有一部专用的货车。
问题是货车正在维修,已经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灵车。开那部灵车时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吗?阿修小心翼翼地开车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车清理干净了,但他还是喜欢这样慢慢开车。灵车就是该慢慢走,开快车感觉不合适。不过,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街上有灵车驶过。阿修心想,死亡正从英国的道路上消失。
现在,死亡只发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救护车里。阿修想,不能用死亡让活人心惊肉跳。阿兹尔先生曾告诉他,在某些医院里,他们用表面看上去是空的担架车来转移死者,尸体躺在被床单盖住的车里面的架子上。死者像蒙面客似的,偷偷摸摸地上路。
一辆深蓝色警车停在一棵树旁,阿修把灵车停在警车后面。警车里有两个警察,正用保温壶的盖子喝咖啡,让车子的发动机保持运转来取暖。阿修敲敲警车侧面的车窗。
“什么事?”
“我是殡仪馆派来的。”阿修说。
“还得等验尸官来做检查。”警察说。阿修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桥下和他说话的那个警察。这个警察是个黑人,他走出车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驾驶座上,带着阿修走到垃圾堆旁。
疯子斯维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酒瓶,脸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挂着脏兮兮的冰雪,眼睛紧紧闭着。
“冻死的酒鬼。”警察说。
“看样子是。”阿修说。
“什么都别碰,”警察说,“验尸官随时会到。照我看,我说这家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后就坐在这儿,冻他的屁股。”
“是,”阿修同意说,“看起来显然是这么回事。”
他蹲下来看看斯维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爱尔兰威士忌。这就是斯维尼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票,花二十块钱买的。一辆绿色小尼桑车停下来,一个满脸厌倦神情、沙色头发、沙色胡子的中年男人下车走过来。他碰碰尸体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阿修想起阿兹尔先生的话,如果尸体不踢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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