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客气。”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认为我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必须解决。”

“宝贝,”他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很显然,这是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说,“我得走了。我还是走了的好。”她转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阿修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和他吻别。过去她总是这么和他吻别。

他不太情愿地弯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压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劳拉的舌头伸进阿修嘴中。她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如果说阿修刚才对妻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他挣扎着退后。

“我爱你,”她简洁地告诉他,“我会守护你平安的。”她向门口走去。他的嘴中还弥留着一股奇怪的感觉。“睡吧,阿修,”她叮嘱说,“记得别惹麻烦。”

她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荧光灯颜色不好。这种灯光下,劳拉看起来确实像死人。话又说回来,任何人在荧光灯下脸色都像死人。

“你本来可以叫我留下来过夜的。”劳拉用那种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语气说。

“我想我不会。”阿修说。

“你会的,亲爱的。”她说,“不等这一切结束,你就会的。”她转身离开,顺着走廊走出去。

阿修站在门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还在看斯蒂芬金的小说。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鞋上沾着厚厚一层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馆,消失了。

阿修呼出一口气,呼得很慢很慢。他的心脏跳动得有些不均匀。他匆匆穿过走廊,去敲德林沃德的房门。敲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他被一对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乌鸦飞着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走廊,飞到更远的地方。

德林沃德打开门。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旅馆浴巾。“见鬼,你想干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阿修有些慌乱地说,“也许只是个梦但它不是也许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烟,也许我只是发疯了……”

“好了,好了,闭嘴。”德林沃德打断他的话,“我这儿正忙着呢。”

阿修偷看一眼房间内部。阿修不认识瓶瓶罐罐正放在屋内的地板上,一个坩埚的正冒着烟,袅袅婷婷的烟痕迹似乎变成了劳拉的笑脸。他压低声音。“我刚刚看见我妻子了,”他说,“她刚才就在我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见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实实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经死了,但并不是什么鬼。我还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德林沃德说,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来,亲爱的。”他对女人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阿修的房间。德林沃德打开灯,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头。他搔搔前胸,他的是黑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色的。躯干的一侧有一道白色伤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害怕了?”

“有点。”

“很明智。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还有别的事吗?”

“我准备离开镇子。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就让劳拉的妈妈处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块儿走。”

德林沃德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我们明早就离开。现在,你可以回去继续睡一会儿。如果需要酒精帮助你入睡的话,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不,我没事的。”

“那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漫漫长夜还等着我呢。”

“晚安。”阿修说。

“太好了。”德林沃德说着,离开的时候关上了房门。

阿修在床边坐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希望他能哀悼劳拉:这么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他刚才有点被她吓住了。现在该是哀悼她的时候了。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之前劳拉的样子。他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阿修上次流泪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如何流泪了。连他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

但是现在,他却在流泪。他伤心地抽泣着,身体因痛苦而摇晃着。自从他还是很小的小孩子之后,这是第一次。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阿修发现自己又开始做梦,这次不是那个陈列着被遗忘的神或者已经灭绝的种族的博物馆

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每当远离海岸、夜空也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次安全带回陆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发麻,寒冷深入骨髓,连骨头都在打颤,甚至酒也无法使身体暖和起来。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挂满白霜,直到太阳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的土地时,他们已经齿牙摇落,眼睛深陷。他们说:“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还有我们热爱的土地。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缺乏信心。“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他大声说道,“他用父泰坦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他将母泰坦的脑子丢在天空形成云,将他们含有盐份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洋。你们明白吗?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是他创造的。在这里,只要我们像男子汉一般死去,同样会被他的殿堂所接纳。”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和礼拜堂。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尽管如此,营地外面还是用削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型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正当中午,天空却黑得有如夜晚,被白色的闪电撕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就连船上为了祈祷好运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暴风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到了这片遥远的土地。”他们感激神明,人人欣喜若狂。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无法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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