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德林沃德那句话:默不作声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许多人告诫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情感自然宣泄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这些话,阿修听得实在太多了。阿修心想,其实也该好好说说怎么压制感情。他估计,只要你长期压制痛苦,压得够深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觉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围了他,不知不觉间,阿修沉入了梦境。

他在走……

他在一间比整座城市还大的房间里走着,目光所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扁扁的,垂在胸前,腰上围着一串切断的手,她自己的两只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本该是头颅的地方,从她的脖子里却冒出孪生的两条毒蛇。毒蛇的身体拱起,互相瞪视,仿佛正准备攻击对方。这座雕像让人觉得极其不安,在它深处,有某种极其狂暴、极其不对劲的东西。阿修从它旁边退开。

他开始在大厅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终追随着他的步伐。

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闪耀。那个白色头发、脖子上戴着一条用牙齿串成的项链、手里拿着一面鼓的男人,他盯着阿修那个屁股肥硕、从双腿间钻出无数只怪物的女人,盯着阿修还有那个长着公羊脑袋,手捧金球的男人,眼睛特别的大。

突然,在梦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开始对他说话,但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这是被遗忘的诸神,他们已经逝去。关于他们的传说故事只能在干涸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他们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但他们的名字和形象还留在我们中间。”

阿修转了一个弯,发现他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更宽敞。举目四望,怎么也无法看到它的边际。离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犸象头骨,打磨得很光滑还有一个披着毛茸茸黄褐色斗篷的身材娇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边是一组三个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块花岗岩雕刻出来,上身分开,下身却从腰部开始连在一起,她们的脸似乎匆匆刻就,还没有完工,但她们的却雕刻得非常精细。还有一只阿修不认识的不会飞的鸟,大约有他身体两倍高,长着秃鹫般的鸟嘴和人的手臂。这样的雕塑还有很多、很多。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在课堂上讲课一般解说道:“这是已经从记忆中消失的旧神,连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人们遗忘。曾经崇拜他们的人与他们的神祇一样被遗忘了。他们的图腾早已破碎失落,他们的最后一任祭司没来得及将秘密传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会死亡。当他们真正死去时,没有人会哀悼、纪念他们。观念比人类更难被杀死,但说到底,观念也是能够杀死的。”

一阵悄声低语传遍整个大厅,窃窃私语的声音让阿修在梦中也感觉到了一股寒冷的、莫名的恐惧。吞噬一切的恐慌紧紧攫住了他,就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诸神的殿堂中。这里遗留着诸神的雕像:长着章鱼脸孔的神、只遗留下干枯的双手的神遗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天上坠落的陨石、森林大火的残留物,谁也说不清……

阿修猛地惊醒过来,心脏剧烈跳动着。他的额头上覆着一片湿冷的汗水,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了。床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现在是凌晨1:03分。旅馆外面霓虹灯招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阿修站起来,晕晕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走进旅馆房间的卫生间,没有开灯就直接方便,然后回到卧室。在他记忆中,刚刚做过的梦依然清晰鲜明,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梦让他感到如此恐惧。

从外面照进房间的灯光并不很亮,不过阿修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一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认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万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下葬时穿的海军蓝套装。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是他熟悉的语调。“我猜,”劳拉轻轻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修没有说话。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阿修。”

“你已经死了,宝贝儿。”

“是的。”她说,“我已经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过来坐在我身边。”她说。

“不必了。”阿修说,“我觉得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我们俩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说我已经死了的事?”

“也许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呀。”

阿修可以闻到也许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够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鲜花和防腐剂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应该说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着他。

“阿修,”她说,“能不能来根香烟?能替我弄一包吗?”

“你不是戒烟了吗?”

“确实戒了。”她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再担心什么危害健康了。而且,我觉得抽烟可以让我精神安定下来。前台大厅有自动售货机。”

阿修穿上裤子和恤,光着脚去到大厅。值夜班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斯蒂芬金的小说。阿修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盒维多利亚女士香烟,然后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烟房。”夜班职员说,“你得保证打开窗户,才能抽烟。”他递给阿修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印着旅馆标志的塑料烟灰缸。

“知道了。”阿修说。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摊开手脚,躺在他揉乱的被子上。阿修打开窗户,把香烟和火柴给她。她的手指冰凉。当她点火时,阿修看到了她的指甲:过去修剪得整洁大方的指甲现在参差不齐,指甲缝下塞满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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