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们国家的曾经有多么辉煌?先生?这个嘛,先生,曾经我们的领土永远被太阳照耀,在北部,我们紧靠着北极光在东部,我们紧靠着东升的朝阳在南部,我们紧靠着昼夜平分点而在西部,我们紧靠着最终审判日。

摘自:奥斯曼大帝与弄臣费舍尔之间的秘闻录

阿修在监狱里服满了他的三年刑期。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挂着一副“别来惹我”的表情。所以,他在牢里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健身,保持体形,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除此之外就是不停地思念他心爱的妻子。

在阿修看来,被关在监狱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解脱之感。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他再也不必为有人要抓他而担心,因为他已经被抓住了他再也不必为明天将发生什么事而恐惧,因为明天肯定过得和昨天一模一样。

至于你究竟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这倒不打紧,阿修想。以他的经验,监狱里遇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因为某些事愤愤不平。全是老一套: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做了什么事,其实你没做或者你干的事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他们抓到你了。

进来的最初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从监狱本身到牢里的饭菜,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

阿修尽力别说得太多。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提到了这种解脱之感。

洛基是一个来自苏格兰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解脱得就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类笑话,比如,绞索套住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拼命踢来踢去,恨不得把鞋子踢掉?因为他们的朋友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

“这算什么笑话?”阿修问。

“当然是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才是最棒的笑话。”

“这个监狱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处死犯人的?”阿修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洛基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短得可以看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只要停止吊死犯人,这个国家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

阿修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想,监狱就只是生活的暂时中止。这么说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里,生活不是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够你爬一气的,你就爬着活下去吧。第二,只要你在里头撑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服刑最初的日子里,未来的自由生活对阿修来说实在太遥远,根本无法聚焦、想象。后来,自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狗屁恶心事时,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总有一天,那道通向自由的充满魔力的大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墙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注意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堆里翻出一本书,跟着上面教的自学用硬币变戏法。他还在心里列了个清单,排列出出狱后打算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阿修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他的清单缩减到只剩下三项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洗上一个热水澡。一个真正的、长时间的、在浴盆中彻底浸泡的泡泡浴。洗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候他想象用某一种方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穿拖鞋这个想法他很喜欢。如果他抽烟的话,这个时候就要点上一支雪茄,可惜他从不抽烟。他会轻轻抱起妻子。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关上房门不出来,饿了的话打电话订比萨饼吃。

最后,几天之后,和劳拉从卧室里出来之后,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耐着性子,老老实实过日子,在他的余生里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会快快乐乐的?”洛基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事,组装庭院里用的自动喂鸟器。这份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阿修回答说,“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

“希罗多德。”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

“他妈的谁是希罗多德?”埃斯曼插嘴问。他负责把喂鸟器的两片外壳拼装在一起,递给阿修,阿修则负责替它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阿修回答说。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希腊人,”埃斯曼说,“她们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埃斯曼的身材和形状像一台可乐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有个家伙在酒吧里趁他女朋友跳舞的时候摸了她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他的案底,发现埃斯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例。

“我能怎么办?”埃斯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阿修完完整整讲述了这个悲伤的故事,“我警告过他,说她是我的女朋友。难道我非得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臭爪子几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阿修当时只回答他说:“应该怎么办,这是你自个儿的事。”然后就走开了。他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监狱,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下脑袋,忍耐着熬日子。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借给阿修一本破旧的简装本的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太酷了。”阿修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他坚持对他说,“先看几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

阿修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那本书给迷住了。

“希腊人,”埃斯曼一脸厌恶的表情,接着说,“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要跟我女友换个方式亲热一下,她竟然发起脾气来,几乎抠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洛基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那本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阿修,书页中间还夹藏着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打斗时划开对手的脸。阿修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做。

阿修并不迷信,他从不相信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但在服刑快要期满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地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他的预感一模一样。他的胃部深处觉得空落落的,他安慰自己说,只不过是对于即将回到外面世界的担忧和恐惧罢了。但他说不准。跟平时相比,他似乎患了妄想狂,而在监狱,大家平时已经够妄想狂的了,这是生存必须的技能之一。阿修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看守的肢体语言,关心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想找出即将发生什么糟糕事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即将获释前的一个月,阿修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面对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一个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座位的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男人的面前摊开阿修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啃得惨不忍睹。

“冷吗,阿修?”

“有点冷。”阿修回答说。

那人耸耸肩。“这就是体制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种制度。”他的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32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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