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杞小传上
罗杞见到沈信言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因为是丧母长女,家中堂姐妹又多,所以每次说亲都轮不到她。
及笄礼办完,从小将她带大的大伯母便立即命人给她大堂姐罗樱带话,问她能不能接了罗杞去京中散心。
谁知就那么巧,信还没到,老清江侯便过身了。
罗樱一边给老侯爷办丧事、接掌了清江侯府,一边给母亲悄悄地回信:自己和丈夫是必要扶灵回乡送葬的,不如让七妹妹收拾收拾,直接以陪伴自己为借口去清江县住一阵子。
罗家大太太对女儿的意思心领神会:虽然罗杞在本地以罗氏七娘的名义不好说亲,可是到了外地,挂上个清江侯姨妹的招牌,应该就会容易很多。
所以朱侯爷和罗氏侯夫人从京城出发的同时,罗杞也跟随着家中六房的叔叔从豫章出发了。
朱侯爷扶灵回乡,父母官自然要上门拜会。
新任不过二年的清江县令沈信言带了当地的几样特产登门,陪着慨叹了几句,便岔开话题,亲切温和地告诉朱闵:“老侯爷慈善,本地百姓都是极为敬重的。若是修建老侯爷坟茔的事情需要本县百姓相助,还请朱侯爷不必客气。事后安抚以些许钱粮也就是了。”
朱侯爷的眉梢挑得高高的,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信言一番,端茶送客。
恰好和丫头悄悄溜出去玩的罗杞在大门口遇见了沈信言。
一身白衣的青年县令星目剑眉,飘飘欲仙。
罗杞一把拉住丫头,两个人且躲回了车里,将窗子掀了一道缝隙,偷偷地远远打量俊逸出尘的郎君。
“这个人可真好看,看着就像是个脾气最好的人。是不是七小姐?”丫头也满心艳羡的样子。
罗杞红了脸,忙将窗帘放下来,咬着唇低下了头。
她这是怎么了?
罗家规矩最好的七娘子,怎么能偷看外男……
赶忙回了后宅,罗杞只觉得腮上耳廓都是烫的。
盥洗了,换好了衣服,她去看望长姐。
罗樱刚跟朱闵说完话,恹恹的。
“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还有些水土不服么?”罗杞不放心地伸手去贴罗樱的额头。
罗樱牵了她的手,摇头,有气无力地告诉她:“原本以为回来给公公落葬,当地会有民夫可以征调。谁知道那个年轻县令来拜访你姐夫,抢先一步说出来,想要用百姓,就得付酬劳。
“你姐夫刚才来跟我说,让我把家里的钱账拢一拢,看看要不要索性用田庄的佃农,然后把他们的租子免掉个一年半载的。
“我这几天从京城过来,路上颠簸摇晃得胃口不好,正在烦闷呢。”
“那些事并不算难,姐姐不如派个管事给我,我帮你弄吧?一场大葬礼,你已经累瘦了一圈儿了。回头六叔回去告诉了大伯娘,她得多担心呢!”罗杞忧虑地看着大堂姐,痛快地表示要替她辛苦。
罗樱啊哟一声,感激地握紧了她的手:“我正忘了你。可是要多谢你了七妹妹。”
“这当得了什么?姐姐说我该找哪个管事,我这就去理账。”罗杞知道罗樱新婚不久,不愿意在丈夫跟前落褒贬,自己自然是越早动手越好。
罗樱笑容满面地忙指了个人给罗杞,让她去忙。
谁知罗杞刚刚理到一半,也就是第二天,罗樱命人又叫了她停手。
难道这种事不该让自己这个“外人”知道不成?罗杞惴惴不安,急忙去见罗樱。
守在门口的婆子摆摆手使着眼色不让她进罗樱日常起居的西厢房,下巴指指隔壁的耳房。
罗杞会意,这只怕是她那个姐夫正在跟姐姐说话,她进去不方便。笑着冲那婆子点点头,转身去了隔壁静等。
果然,朱闵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这个沈信言是真会做官!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风声,知道我想免除庄子上佃农的租子。一早便让人送了几份旧邸报过来,只说请教我京中之事可与这些有出入。可是我仔细一看,都是当年三公六侯被削职、申斥、惩治的消息……”
“他的意思是,让咱们低调些?”罗樱虽然说话迟疑,但却一语中的。
“正是!现在回想,我还真是险些把自己装了进去!你瞧,倘若咱们白用了百姓给父亲修坟,那御史一封参奏,我这侯爵只怕就要保不住。
“可若是咱们为了让庄子上的人修坟就免了他们一年的租子,看在有心人眼里,却又有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之嫌。
“所以,还就得安安静静的,只用咱们自己家的人手。万一不凑手,就直接雇人,该按什么价,就给什么价。一切都做在规矩之内!”
朱闵极为兴奋,立即又压低了声音说起了别的。
罗杞竖起了耳朵,竭力想要听清,可却还是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词:“……年轻有为……识时务……必会高升……”
这是,在说那个年轻的清江县令吧?
想到那个飘然出尘的身影,罗杞的脸上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虽然房里并没有旁人,可她还是连忙低下了头,双手弄着衣带,轻轻地咬了咬唇。
他叫,沈信言?
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跟他的人,极般配……
罗杞噙着羞涩的微笑,在心里静静地想着那个人,出神。
“七小姐,七小姐?”丫头的声音远远的,很模糊,“夫人请您过去呢!七小姐?!”
罗杞惊醒。
迎着丫头奇怪的目光,罗杞脸上又是一阵做烧,忙站了起来,尴尬地答应着,匆忙走了出去。
清凉的风吹过来,少女细软黑亮的长发被掀了起来,然后荡开,接着又绕在了肩上耳边,有些纷乱,有些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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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目既然已经开始理,不如索性理完。姐姐也好知道庄子这里究竟经营得如何。至于现钱,我且同管事们去算。姐姐只要不嫌弃我手脚慢,这些琐事都只管交给我。姐姐先调理好身子。”
罗杞的心思远远近近,口中说着套话,不知不觉,更加大包大揽起来。
可她心不在焉的神情却瞒不过罗樱。
只是罗樱现在却懒得很。既懒得动,也懒得想。她一心只想睡着。
反倒是罗樱的样子让罗杞的精神终于集中了过来。她好奇地看着姐姐,偏头想了想,脸上又红了起来,抿着嘴笑,然后悄悄地站了起来,俏俏地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罗杞不出意外地回头看到了一脸歉意送了她出来的罗家陪嫁丫头。再笑了笑,罗杞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你该禀明侯爷,找个好大夫来给姐姐看看脉。万一是,喜的话,也好小心着……”
陪嫁丫头猛地瞪圆了眼睛,惊喜交加,连连屈膝,插烛也似地拜了数拜,嘴里飞快地说:“奴婢该死!这等事竟然都忘了!多谢七小姐!”
罗杞忙摆手,低声又道:“快别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万一真的,那是天大的好事,咱们都是一家子,该给姐姐添喜气才对。”
丫头红着脸笑,往自己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才叫了两个小丫头来吩咐了一声,自己一阵风似的跑去找朱闵了。
果然,到了晚间,正院传出消息:罗樱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只是老侯爷大丧,她自己忙忘了。
“大小姐这该是瘦了多少啊?不然四个多月快五个月的肚子,竟然没发现?”罗杞的丫头一边嘟囔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写好的家书封口。“大太太接了信儿,必得高兴坏了!”
罗杞微微地笑,低声道:“大伯娘是个天下最善心的人。所以大姐姐有福气,世子夫人做了两年就做了侯夫人,接着就有喜。这是菩萨酬答大伯娘,所以让她心爱的女儿一切顺遂呢!”
丫头嘻嘻地笑着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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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大太太当然也是这样认为,转身便去小阁子里给观世音菩萨敬了香,然后又忙忙地找了人来给罗樱批流年。
来的神婆掐指算了半天,皱了眉道:“令爱这命相上有个奇特之处。她日后必得得了一个姐妹的扶助,就能一辈子富贵荣华不提,还能挡住许多的刀兵之灾。只是这个姐妹自己的命相并不太好,命中的子息怕是有些艰难。”
吃力地算计着,过了好一时,方眉毛一抬:“大姑奶奶的这位姐妹,现在已经在相助于她了。”
罗家大太太听得如遭雷击,强笑着把神婆打赏了送走,便自己落开了泪。心腹的媳妇吓了一跳,忙屏退了众人,请问端的。
“这还能是什么缘故?这必是七娘跟她姐夫有了首尾,才谈得上扶助,才谈得上挡灾……”罗家大太太痛哭起来,“我原是为了对七娘好,怎么反而把自己女儿的日子给弄乱了呢!”
心腹媳妇又好气又好笑,劝道:“您又想多了!大姑爷还在孝中,七娘子的规矩是从您手里学的,大娘子的心计不说世间少有,也算得上是青出于蓝。奴婢就不信了,大娘子眼皮子底下,大姑爷那样的人,能在孝中跟亲姨妹闹出故事儿来!”
远在清江县正不知道该为着去了的父亲哭还是为着即将来临的长子笑的朱闵,捂着脸痛打了四五个喷嚏。
坐在旁边的沈信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挑眉不语。
“不知沈兄可有婚约在身?”朱闵算得上是个极其不讲究的人了,一边叫了人端水来洗手擦脸,一边随随便便地问起了沈信言的婚事。
这个问题令一向温和镇定的沈信言踌躇起来。
清江侯有意给他牵线联姻,这原本不算是坏事。
然而沈信言并没有机会拜会侯夫人罗樱,所以对于清江侯府可能介绍给他的女子,品行也好样貌也罢,他是完全没有把握的。
所以,要不要扯个谎呢?
“此事……婚姻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父母高堂都有些脾性,在下也不知道会不会已经定下了婚约……”沈信言决定先推脱一下。
可是朱闵却不是那种讲道理的人,擦干净了手脸,哈哈笑着一掌拍在沈信言的肩膀上:“那就是之前没有!沈兄即刻写信回去,就说亲事已定,请二老不要费心了!”
沈信言苦笑着欲言又止,只得长揖到地:“侯爷做媒,在下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还请侯爷明示是哪家的小姐,在下也好跟家父母明白禀告一声。”
“这个啊……”朱闵语塞,挠了挠头,道:“你先回去。我这就去跟我娘子商议一下,看看她哪个妹子嫁给你合适。”
妹子……
果然是豫章罗氏家的小姐么?
沈信言心里更加拿不准起来。
他家里挂着吴兴沈氏的名号,其实却连旁支都算不上。豫章罗氏的嫡出小姐,能愿意嫁给他么?
跟朱闵告别,沈信言不似往日里的镇定洒脱,心里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毕竟是人生第一件大事……
跟着他的长随郑砚好笑起来:“朱侯爷一看就是想要结交大爷。大爷这一任县令,去年考绩就是上上,在清江县必定是呆不长的。您又年轻,日后前程远大、飞黄腾达,朱侯爷图的必是这个。
“既然如此,他又怎会弄个不懂事的小娘子来给大爷添堵?那岂非成了结仇?所以大爷安心,必定会跟罗夫人挑拣了最好的小娘子,才能给大爷做妻房呢!”
沈信言被郑砚说得脸红起来,赧然道:“这样事情,原该母亲做主的。我自己总是惴惴。”
“也没什么不好。虽说您想的是请太太做主,可到了不还是要落到老爷手中?那必定谁家的钱多便挑谁了……”郑砚边说边撇嘴。
一语提醒了沈信言。
一旦涉及这样的事情,沈信言立即便清醒了,沉吟片刻,道:“你绕着弯儿让人打听打听,看看罗夫人是怎么个回话。我料着朱侯爷在跟我提及之前,未必就已经跟罗夫人商议过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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